“你没见着,署衙这两天还彻夜不眠么?李挽可不会因为除夕就放本宫一马。”
她急得踢了脚宫人,“还不快去备马!”
那宫人跟在薛岚身边好多年头,知道娘娘温柔如水的外表下,急躁刚直的性子,也没再说什么,匆匆招呼人准备车马步障,往昭玄寺驶去。
今年建康城的年关,较往常要严寒许多。又逢动乱,街上行人鲜少,冷冷清清,成堆的雪块挂在屋檐墙角,粘着枯枝断叶,一幅衰败模样。
和建康宫的喜气洋洋不同,建康城的商铺人家大多不敢张挂灯笼春联,能有多安静便有多安静,生怕街边闹事的僧侣曹郎将主意打到自己府宅。
昭玄寺毗邻城东市场,周遭多商铺,如今流窜的商贩逃的逃走的走,街上瞬间冷清下来,空出大片大片的雪地。
朱红缎袍、白裘披肩的曼妙女娘,孤身跪在昭玄寺宝殿前,白茫茫的碎雪包围着她,娇俏的身躯瑟缩着,乌发红眸,看起来好不脆弱。
今晨飘的新雪积攒在檐角,摇摇欲坠,身后赶来的世家公卿越来越多,那堆积雪终于不堪重负,“啪嗒”一声,落在女娘鼻尖。
“娘娘。”
想象中的冰凉刺骨没有到来,一只手接住了落雪。薛岚仰头看去,映入眼帘的,是匀称适中的身形,威武坚毅的面容。
是大半年闭门不出的纪勇男。
“纪将军,你来了。”薛岚轻轻扬起一点笑意,很快恢复平静。
纪勇男的身后,大半公卿也都赶来,薛岚不许人靠近,他们只好惶恐又交集的排列在寺门外,就像在太极殿上朝那样,恭恭敬敬候着她。
“娘娘,雪地伤身,这是在做什么?”纪勇男想扶她起来,薛岚却执拗的转过头,向佛祖金身塑像深深扣首,
“本宫吃斋念佛,尔来已久,如今机缘成熟,惟愿舍身佛门,了却凡事。”
纪勇男有些急,“娘娘心思善良,陛下孝顺,在宫里建有佛堂,何需出宫受这等苦。”
焦躁的声音落下,屋檐上的粉雪齐齐抖落。身后又有不少朝臣问询赶来,交头接耳,混乱的脚步打破了寺庙的清静。
薛岚沉默许久,双手合十,看向佛祖,
“昭玄寺由本宫供养,本宫在此出家再合适不过。纪将军和诸位爱卿无需多言,本宫心意已决,只待智元大师归来,为本宫剃度接引。”
“智元大师现在何处?”陆怀章领着众人走进寺门。
身边人皆道不知,询问的目光一起看向陪在薛岚身边的纪勇男。
纪勇男早已不问世事,连城中动乱都不晓得,如何能知道智元的事。他环顾许久,终于看见躲在殿后的洒扫小沙弥,赶紧出声,
“小师傅,敢问智元大师何在?”
“阿弥陀佛,七月中,大师云游佛山去了,还未归来。”
“这可如何是好,娘娘难不成一直等下去吗?”
纪勇男欲再度扶起薛岚,却碍于旁人在场,索性和她一起跪在雪地里。
“娘娘,陛下尚未娶妻,后宫不可一日无主。草民恳请娘娘,回宫吧。”
纪勇男跪下,其他诸位世家也不好意思舔着脸站着,纷纷跪倒在雪地里,
“娘娘,回宫吧,就当是吾等赎回娘娘肉体凡胎,供奉心意,折成金银钱粮存放在昭玄寺,菩萨会明白的。”
寻常这招屡试不爽,薛岚舍不下建康宫,又闹性子想出家时,便由公卿出面捐银赎买肉身。
但这一次,薛岚态度格外坚决,面色平静,眼风不斜,“既已发愿,便没有回去的道理。心诚则灵,智元大师感觉到本宫的诚意,说不定会提前回来引渡本宫。”
“这……”身后响起低声商讨。
一片窸窸窣窣声中,一声冷笑打断众人,只见李挽手负于身后,大步流星,神色轻蔑至极,
“薛太后如此笃定,该不会是因为知道,智元根本没有离开吧。”
话音落下,一片死寂。他这话透露的秘密过多,众人一时不知该关注什么好,哑着嗓子面面相觑,许久都说不出话来。
半晌,纪勇男率先站了出来,“豫章王空口污人的本领越发炉火纯青,无凭无据,就敢在佛祖面前污蔑僧侣!”
李挽斜眼瞧去,根本不屑与他对话,“本王是不是无凭无据,太后心里清楚。”
这时,一直双目微阖的薛岚终于转头看来,澄澈的眼波在眸子里t晃动,她看了李挽半晌,垂下眼帘,“本宫听不懂皇弟在说什么。”
“听不懂?”李挽挑了挑眉尾,
“建康宫西南的宝珠阁,还留着智元大师躲藏过的痕迹,一搜便知!”
“本王本不想将事情闹得太难看,可薛太后与本王装聋作哑,妄图以佛理天道、以群臣之意搪塞遮掩,那便休怪本王!”
李挽掏出袖兜一迭书信,
“看过这些,还敢说你与智元没有茍且?”
威严嗓音落下,薛岚身边那办事的宫人本能扑上来,要抢夺书信。
李挽眼疾手快,扬手一扔,残破纸张迎风翻飞,洋洋洒洒,吹得到处都是,在场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,一边读一边咂舌,很快便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,包括纪勇男和陆怀章。纷繁复杂的情绪在他们眼睛里流转,一如翻涌的铅云在头顶聚集。
凌风穿堂而来,迎着劲风,李挽的声音低沉到极点,
“夏矍夏公,是我大梁开国勋老,一辈子尽忠职守,为我大梁殚精竭虑。这样赤胆忠心的人,死于薛岚薛太后之手,甚至还在死后背上卖国的污名,多年不得翻案。诸位,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