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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雪来临前,大多有一段诡异的宁静。正如眼下的昭玄寺。鸦雀无声,落针可闻。
李挽穿过人群,走到宝殿前,“是没有这样的规矩,还是诸位、不想有这样的规矩?!”
这久违的威严嗓音落在耳朵里,陆蔓几乎瞬间眼眶含泪。
有多久了,她没有见到李挽挥斥方遒的模样;有多久了,李挽被世事裹挟得消失了锋芒。
他为她解甲归家,瞒着她背负起所有压力,他是位好夫君,是位好父亲,殊不知,她也心疼他,想要看到他意气风发的模样。
陆蔓站在人群后面,悄悄摸着雪腮上封冻的泪珠。许是动静太大,人群中有人回身,与她目光相撞,
“王妃?那不是王妃么!”
惊呼声中,无数双眼睛看了回来,陆蔓罩在血红的大氅下,暴露在众人视线中。
视线尽头,是那凛若冰霜的郎君,目光与她相交的瞬间,眸中怒火瞬间化为灰烟。
他轻轻拧了眉心,拂开人群,几步走到她的身前,“夫人都听到了?”
陆蔓点点头。
陆怀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,“既然听到了,王妃,你且说说,是老夫在理,还是王爷在理。”
可笑,时至今日,他竟还在逼着她选择。
他希望她能怎样呢?为了他所谓的规制,当场聚刀刺向李挽吗?可真是异想天开。
陆蔓不想应,可这些人压根不打算放过他。
陆茗也在人群里,见陆蔓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李挽,赶忙出声,“二妹,父亲养育我们多年,父亲的教诲不能忘记。”
又有几家郎君门客,在人群中应和,“陆公言传身教,陆家祖祖辈辈可都是守礼知节。”
陆蔓瞧着乌泱泱的人头,一张张道貌岸然的嘴脸闹得她肚腹翻腾,直犯恶心。
李挽系紧她的披风,便要扶她回去,“算了,本王放他们一马。”
但陆蔓挣开她的手,苍白的笑了笑,“这是原则,不能算了。”、
若非为了陆蔓和孩子,李挽今日必然得为夏公报仇。那是他亲近爱戴尊敬,宛如父亲一般的人。陆蔓是来帮他的,不能因为自己的出现,反而坏了他的计划。
腹部已经难受到极点,眼前人头渐渐出现重影,陆蔓强撑着一口气,咬紧牙关,走到人群之前。
“父亲生养我,教育我,给了我这幅肉体凡胎,这份恩情,没齿难忘。”
“然而,我不只有一具躯体,我读书识字,为的也不是接受规训,而是为了明辨是非,除暴安良。”
“我曾经疑惑许久,究竟何为是非。你们说王爷凶残暴戾、心怀不轨,可我看见的,是王爷为了摸查宗府,亲自下农田;是他为了两国修好,只身入北庭;是他为了惠及百姓,改革朝政,熬了无数个日夜,几乎将案牍翻得溃烂,才有了如今的科举之策。”
“而他在做这些的时候,诸位公卿呢?身居高位,食人俸禄,又在做什么呢?研究如何更奢靡更享受,如何捞取更多的钱财,这难道就是诸位口中的‘在理’?”
因为怀孕,她整个人更加敦实,像是有一股刚硬的力量支撑在小小的身体里,轻扬的面颊散发出璀璨光彩。李挽护在她后面,高大威武,如傲视群雄的狼王,而她就是英姿勃勃的狼后,实在是相得益彰。
陆蔓停顿半晌,再次扬声,“如果这就是诸位追求的天理,那这个天理,不要也罢。”
她从怀里摸出一物,眨眼间,便见青芒闪烁,刀尖扬起,向着雪白颈畔划下……
割发。
她居然割发明志!
风雪在这一刻降临。
第一缕风吹起断裂的青丝,紧接着,便是狂风大作。呜咽的风声席卷过大地,视线沉得像是见不到来日,所有人都跌跌撞撞,渺小得宛如一粒尘埃。
百草走地,一片混乱中,陆蔓却坚定如洪钟。佛祖金身塑像立在她身后,璀璨金光笼罩在她的身上,像是撕裂了昏沉天幕的唯一一道光。
“人活在世,一不能愧对于天,二不能愧对于心。陆蔓不孝,实不能认同阿父所言,不敢忠于阿父所事。今日佛前立誓,我陆蔓,从此以后,只是豫章王妃,只是李挽的夫人。生养之恩,来世再报。”
她的声音像是锐利的刀锋,劈开诡异的天象,清清楚楚的落在每个人耳朵里。
为了李挽,她选择与家族决裂。她不知道这是否能撼动世家这棵大树,是否能唤醒有识之士的良知,惟愿不愧对于心。
李挽死死搂她入怀,颤抖着,发不出声。
陆茗迎着风呼喊,“妹妹,你糊涂啊。为了这样的人,生时无颜见人,去后入不了宗祠族谱,一生都漂泊在世间,值得吗!”
陆蔓强忍着难受,“我不羞愧,我很骄傲我有这样优秀的夫君t。我也不漂泊,我很满足我和王爷拥有的家。”
陆茗还要说什么,陆怀章拂下大袖,怒喝一声,
“够了!她本就不是老夫的女儿。”
飞雪落在地上,砸在人身上,所有人震惊如一尊尊雕塑,世界像是封冻般安静。
许久,才听李挽平静开口,“有所耳闻。”
夫妻二人出奇镇定,陆怀章微微眯眼,忽而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,“看来王爷和王妃果然情深义重,连她的身世都不在意。可王爷只知其一,怕是还不知其二。”
他不动神色打量了一眼陆蔓,不知为何,陆蔓心里跳得厉害,肚里又涨又痛,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。
紧接着,她看见陆怀章皱巴巴的手指指向自己,“当年夏府灭门之后,老夫在会稽的破庙里找到了她。她是智元大师的女儿,是屠杀夏府满门的凶手的遗孤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