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女娘动了动,看过来一双呆滞的泪眼,从前那么明媚灼人的眼眸,如今像一潭死水,再无一丝生气。
那一瞬间,所有的平静都溃不成军,李挽强撑着的心绪终于崩塌。
“蔓蔓……”他颤抖着开口,刚刚说出两个字,便潸然泪下,
“我没有保护好你,没有保护好孩子。”
陆蔓眨了眨眼睛,似乎是想努力回应他,很迟缓的抬起胳膊,露出葱白小手,然后,一点一点描摹他的眉眼,替他拭去眼泪。
哪里是他的错呢?是这个世道的错,是人心不轨的错,是她一意孤行的错。陆蔓的内心在吶喊,可喉咙却发不出来一个字,她好像被困在砧板上的鲇鱼,有种一眼到头的恍惚。
李挽的悲伤有过之无不及,哽咽的哄了她好久,哄她把药喝了下去,又给她讲了连日来发生的事,讲到方才建康宫里的一袭对峙。
冬日迟迟,李挽开门进来时才刚过晌午,不知不觉,便已黄昏。而他们的孩子,在这样平静的讲述中,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。
自始至终,陆蔓都说不出来一个字。
李挽捂住她的手,“蔓蔓,我们回会稽,好不好。”
陆蔓想了想,轻轻点头。
就这样悄无声息的,结束了他们在建康的日子。
临行是在二月初,城外已是浅草如茵,杨柳依依。
魏清一直送到连城。昨夜饮酒作别,今晨起得迟了,正撑了把伞,急匆匆帮着刀鹊把箱奁往马车上搬。
二人所带的物什不多,也只带了刀鹊幼桃和另两名仆从。如今李挽手无寸铁,倒是不如之前那样担惊受怕。
魏清将最后一只箱子放上马车,拍了拍李挽的肩膀,“我再三瞧过,蔓妹妹身子已无大碍,去会稽之后好好修养即可。我就送到这里了,后会有期。”
他带着轻快的笑意,但李挽知道,二十余年的交情,早已重过一切。
元通从身后的驿站走出来,“阿弥陀佛,当初在此地相聚,今日贫僧便也从此地分别吧。”
自他殿上进言之后,建康层出不穷的乱寺终于收敛。只是,原已出家的僧侣无法安置。于是,元通又放言愿意广开僧团,无论老少善恶,皆收至座下。大批僧侣跟他游历布道,终于让建康城恢复了清净。
元通素以独来独往闻名,招募信众只看缘分,从不轻易留人。李挽陆蔓知道,元通这是在帮他二人。他为建康牺牲良多,他们无以回报,唯有送君千里。
僧团里的僧侣陆续跟了出来,围在元通身后。连城多梅,寒梅卧雪飞花,花瓣落在他的僧袍上,有种因缘和合的奇妙感觉。
陆蔓便想起两年前在此地的初见。当时他和虞灵那姑娘气势汹汹闯进门来,张扬热烈的闯进他们的生活。如今他身后的信众增加了数倍不止,但心性,却愿不似从前那般高昂。
没想到,他们还会在这里分别,没想到,分别时是是这样惨淡的收场。
也不知元通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些,轻轻合掌持住念珠,温和目光轻轻扫过眼前三人,
“王爷,王妃,魏大夫,”他停了很久,“后会有期。”
陆蔓原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要讲,但最后,翻来覆去也只有一句,“后会有期。”
人生如朝露,蜉蝣天地间。说有期,可又能几回重逢。
魏清哀叹一声,拨开雨幕,追着两道背影又行数里。
远看去,往东跋涉的僧团浩浩汤汤,素色僧袍如大片云彩,渐渐和天际线融为一体。再回头时,那往西离去的两人一车早已渺小如砂砾,很快就淹没在人潮中,找不见踪影。
会稽旧事(一)
陆蔓问过李挽,什么时候知晓自己是智元女儿的。事到如今,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,李挽将查办庙宇的一切都和盘托出。
她也曾于情意浓浓时,逼问李挽,当初的诺言做不做数,对她有没有杀心,得到的回应自然都是一生一世、白首不离。
但陆蔓总觉得不够,言辞都太轻薄,生父罪孽滔天,似乎永远无法弥补。
会稽郡依山傍水,景色宜人。
李挽修葺了枕水的府院,一到初秋,院中堆满了新朋旧友送来的蔬果,湖风一吹,满园馨甜。
会稽不是重镇,人情世故少了许多。寻常也就扬州的梁敬之有所往来,再就是新任的扬州台使,偶有宴请。
接了帖子,薄面总是要给三分。陆蔓不会拒绝,只是看上去,总不似在建康畅快。
深秋,台使家柿子熟时,李挽见陆蔓实在消沉,又哄又劝,驱车去了扬州游玩了一趟。
台使府宅落在新开的府城河边,秋日水瘦,成堆成擂的柿子挂在枝丫上,别有一番意趣。府里三个小郎君小女娘围着柿子树撒欢,红彤彤的果实落在俏生生的小脸上,一张张小脸上都是红瓤。
大人们在t旁边看得有趣,就连李挽都带上些许笑意,陆蔓却是平淡如常,明媚微阖,不甚喜悦的模样。
见陆蔓兴致不高,台使夫人忍不住打趣道,“王爷王如胶似漆,什么时候也添几个世子世女,一家人热热闹闹的,多好。”
自从陆蔓出事之后,李挽小心又小心,没有这方面的打算。
台使夫人是真心喜欢小孩,也是真心为两人好。只是,提起孩子,陆蔓便不免想起那年的召玄寺,想起自己的身世,心绪更加低沉。
回去的马车里,李挽从怀里掏出一只又一只金叉玉环,往陆蔓头上别,都是两人逛街时,陆蔓目光驻足过的。
出门时不饰珠翠,回去时,乌发间已经缀满星星点点,马车轻轻一晃,叮咚作响,陆蔓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。